〈難事〉

你離開以後

除濕機滿得很快
縱使日子不再下雨

晴朗的午後
想你說過的夢話
是最幸福
也是最悲傷的習慣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但那曾經是你
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你幫我上過藥的傷口
那些疤結成了鱗
只要把頭埋在水裡
就可以回到
不用呼吸的過去

我很好
這麼冷的天氣
都有辦法
自己一個人起床
還有什麼能夠難倒我呢？

除了自己一個人睡去

〈山海經：象龜〉

　
他們來之前
整座島都不知道
原來你是唯一
一隻烏龜
　
只是他們來之後
整座島仍然不知道
你是多出來的那種唯一
還是剩下來的？
　
他們為你取了名字
卻不曾叫過你
他們看著你散步
看著你覓食
看你日復一日
醒來睡去
他們不知道
其實你也會想要親吻
　
只有你自己知道
想要吻時
就走到湖邊
喝一口水
　

〈河床〉

　
扎根在河床上的人們
是否還記得流動的可能
是否還能在粼粼波光
觀照自己熟睡的臉
　
不得不移動的時候
應該想著離開
還是抵達
去死或者死去
哪一種距離活著
比較靠近
　
當然也曾經向海
願朝更寬廣的地方
日光所及
更包容而無盡
只是潮溼令人沉重
溫柔無能為力
　
不得不長大的日子
只剩夜晚可以蜷縮起身體
勉勉強強像一個小孩
只剩夢中可以嚎啕大哭
只剩一張單人床
可以依賴
　

〈好好〉

好好吃
好好睡
惡意的夢
只有在晚上出現
明天的陽光一定同樣善良
善良如你
一個好好的人
一個人
也要好好

好好笑
得知最悲傷的事
或者好好大哭一場
如果生病
就要好好吃藥
病毒是唯一一個進入你以後
再也不會離開你的
好好跟著
好好相處
到目的地之前還有一大段路

好好擁抱迎面而來的人
擦肩而過的
好好道別
坦然面對自己真的無能為力
接受別人的心意
好好收著

好好愛人
好好對待整個宇宙
好好照顧自己
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才能明白
活著好好

〈順行〉

　
你得堅強
不能哭
倘若流淚
也不能嚎啕
你可以像冬夜的雨那樣
冰冷而瑣碎
但不行像夏日
那樣滋潤
你可以潮濕，但不行溫柔
太過溫柔的人
後來還是都哭了
　
把糾結的揉開
用你的雙手
去感受痛
在你的手中
你得勇敢
不能怕
倘若恐懼
也不能發抖
只有四下無人
可以發出幾句微弱的呼救
像尚未睜開眼睛的幼貓
音量不行太大
這樣才不用擔心
沒有人來
　
你得快樂
不能難過
悲傷是留給被遺落的人
你是自願離開的
就不能重來
　

〈逆行〉

　
每天的噩夢千篇一律
連你自己都被嚇得
有一點膩
要不被追殺
要不逃亡
要不愛人背叛你
你還相信他
　
水星逆行
胃食道逆流
枯萎的心瓣凋謝
鼓起勇氣離開的血
又畏縮地回來
想要對愛人說的話
始終吞下肚
　
不能油
不能辣
不能菸酒檳榔
不能西施
不能刺激
不能刺
不能激
不能哭
不能放棄
不能覺得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
就算真的是
也不能告訴自己
　
此時的痛苦必定過去
因為
過去的痛苦終將逆行回來
　

〈山海經：蚣蝮〉

你總算敢在水底睜開眼睛
看自己
怎麼把房間哭滿
一整灘死水

曾經呼風喚雨
直到有人
解開你的茅山道法
不過是一場騙局

其實你從來就沒有要欺騙誰
你只是希望
有人可以相信自己

——寫在《你沒有更好的命運》任明信新書發表會之後

〈杞人〉

擔心天會不會塌下來
擔心塌下來有沒有高手頂著
擔心高手撐不撐得了
熬不熬得過
要不要睡覺
擔心要睡睡不著
擔心睡著爬不起床
擔心起床發現睡過頭
睡過肩
睡過胸口
枕頭夠不夠
兩個會不會太少
三個會不會太多
四隻羊五隻羊六七八九
有沒有少數任何一頭
在夢中為我歌唱
我聽不聽得懂
聽不聽得見
見不見得到你
不見得
得不得到你
愛不愛我

〈目的〉

休息就是為了休息
剩下更長遠的
讓路走去

〈方法〉

如果來的是一群老鷹
請告訴我飛向永寧的姿態
應該如何展翅
才得以安靜地飛翔

如果來的是一頭鳳凰
請告訴我燃燒
是為了殆盡的世界
還能有一點點光

請告訴我應該如何
讓灰飛而不湮滅

如果來的是浪
走的是潮
擱淺的是裝滿秘密的螺
沿著漩渦往更艱深的角尖
捲成負重的海馬
止步的蹄

請告訴我
如果來的是你
我應該
如何

〈沙灣〉

沙作的男人比沙灣還彎
整座海岸
最直的竟是水平線

〈白努力定律〉

曾經向海
朝日常的反覆
安穩折返
在起初與起初
最終與最終之間
現在
背向海
洄游的逆行
盡頭無力轉圜

一旦掉落以後
粉身之前
都算是在飛

〈志願〉

最後一刻
你還是上了太空
縱使你從未當過太空人

〈方向〉

我還會再遇見你嗎
當你徒步前進
而我躊躇
我還會在路上或者以外
那些你獨自斬棘
不在地圖中
沒有燈沒有指標沒有驛站的
那條路上
你還願意等我嗎
當我已經沒有辦法離開這一潭渾水
以為自己成為井底最強的王
你還有足夠的力氣
把我打撈上來嗎
告訴我
只要願意離開
就沒有到不了的遠方

江湖本無水
無辜一個潮濕的人

——寫在王元宏徒步環島之前

〈博愛座〉

在我以為你是愛我的那些早晨裡
列車總是很快抵達
我的正前方
所有的人一見到我都立刻起身讓座
我以為我
是一個備受博愛的人

其實我不過是整節車廂之中
最需要愛的乘客

〈山海經：麂〉

夢中有麂
有麂不發一語
安靜
卻不沈默

沿著上坡前進
從此至彼
街燈暗示離開的方式
一條銀白色的河道
在麂的腳下
流動

有麂在夢中
夢中歌唱
麂唱給我聽的
我全部都告訴你了
把頭倚靠在腿上
解夢
還須繫夢人

〈山海經：精衛〉

我該如何填滿你
潮汐的罅隙
沿著堤防排列的隊伍那麼的長
等待快樂的人們
那麼傷心

夕陽燒盡
一整片的你
都被融到無以復加
再一點
再多一點點
我便成就
你最後的灰燼

我該如何
如何成為你
成為你的滿溢
我的剩餘

〈傳宗接代〉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成功〉

　
所有的一切皆在你的計畫之中——
一套完善的程序
（甚至補償、回饋、替代方案）
　
你奮發向上
你汲汲營營
你朝思暮想努力不懈鍥而不捨終於讓自己成為了一位
多餘的人
　

〈生活在他方〉

"La vie est d'ailleurs." --Arthur Rimbaud

最好的
都不在此時
最美的
都不在此刻
最良善的
一而再地錯過

踉蹌的踉蹌
顛簸的顛簸
一路好走的愛人們
是否願意
等我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一回首
剎那化成最後一顆
裨補天涯的石頭

讓當下的
當下
才能成就海角迴盪
一聲的劫波

〈已經被惡魔占領了〉

快來逮捕我吧！
我正在寫一篇聽說的便當文
重創我國形象好比那些在立法院打架的委員
一樣地重創。快來傳喚我！
快來！我正在寫！好比那些惟恐天下不亂
翻拍網路影片的記者寫一篇
大便
當文

因為說謊就約談我吧，我說：
「我國總統治理國家的能力比一匹馬還不如。」
嗶嗶嗶，警察喔，快來抓人
等等——這句不是謊言。

〈0800788995〉

把花草樹木修剪成整齊劃一的模樣
領養幾隻小貓小狗
用食物逼迫他們學會社交應有的禮儀
像我們學會那樣
握手､搖屁股
對餵養的人哈氣
就以為自己
明白生命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想要孩子
卻不曾問過
孩子想不想要我們

〈少了一個人〉

才一眨眼，就沈溺了
都還來不及換下一口氣
肉池的漣漪
一波一波襲來
毫無防範
我是手無寸鐵的泳者
手無縛雞之力

岸上虎視眈眈
烈日下打赤膊一仗
銳利的眼神
把彼此
從頭到尾拋光成黝黑的鑽

弱水明明三千哎
怎麼有人只取一瓢貓溺在我的腦海裡

——寫在《38度西下的微熱肌膚——范揚宗個展》之後

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428731740555796/

〈島嶼的夏天〉

島嶼的夏天，山雨欲來
赤裸裸的山
赤裸裸的雨
赤裸裸的肉身
毫無遮掩，你希望自己成為
坦蕩蕩的一個人

多熱，你說
島嶼的夏天那麼像你
多熱情
多熱血
卻又多麼易染
午後的滂沱無從抵禦
一沾
遂暈成一灘

島嶼的夏天
等待陰霾散開
總算見到一次閃電
就慶幸能夠活著

〈一次〉

有人從崖上走來
為你捨身
就這麼一次
線頭綁在自己身上
目送你走進迷宮
等你回頭
也就這麼一次
辨識你臉上的痣
和自己相對應的位置
把你的名字倒著寫
這麼一次
一次——你捻花

有人微笑
一次

〈知足〉

正是因為我如此珍惜自己的生命
所以
活到今天也就夠了

〈軛〉

連續三十天
早起，儘量不要賴床
伸伸懶腰
吃一頓早飯
盛接一碗春雨
為自己
畫一幅畫

學習一座山如何安靜地
坐落在河邊只是聽他
聽他把話說得像一朵懸掛的蓮花
燦爛而不諂媚
學習一位沒有勳章嘉勉的騎士
勇敢而不好鬥
此生的戰役
只為征討最大的敵人

吃肉的同時
要在碗裡看見他們的臉
有人得以倖存
是因為有人犧牲
罪惡湧溢時
心存感謝
看到自己的殘忍
才看得見慈悲

連續三十天
為自己挑選一張
沒有鬧鐘的床
畫一幅畫
吞嚥最後一口
道歉，然後原諒
蜷曲身子像是一隻小蟲
再次能因生命驚喜
就已經是春天了

〈山海經：羊人〉

找一間房間　靠海易雨
潮濕如你
所有的記憶
順理成章地長出青黴
遍布荒野
謝謝你
給我一片草原
要我學習
如何成為牧羊人
自己數羊　放羊
牽羊
而不悔亡

只是親愛的牧羊人啊
你還有九十九隻
千千萬萬的羊
我只是一隻
等待牧神午後的羊人

〈神風〉

你等待的南風吹不動
候機時吸菸室的
一團宇宙

你惟一認定的對手
在世界各國
都打輸了
而你卻依然
甘拜下風

那些一直以來
好像很開心的人們
後來都一個接著一個

你知道的
我便不能多說
只要你願意投降
你就贏了

〈論藉助自然選擇（即在生存鬥爭中保存優良族）的方法的物種起源〉

哪怕是會飛的動物們
最終沉回地底
我原先並不相信
怎麼有人可以從海上走來
直到你在我眼前
走回去海
　
至於水缸的事
我也不方便多說什麼
總有人得藉此倖存
無關道德
　
選擇隔絕空氣的方式很高明
眾人皆不以為意
唯有聽見沸騰呼嚕呼嚕的聲音
只是因為我同你
有張陽光折射變形扭曲
永遠無法攤平的面
　
浪花謝浪花的
你謝你的
我謝我義無反顧
一缸水
終將成海

詩名取自達爾文著作

〈艱難〉

可以走的路還那麼長
只是
再過去就沒有山了

〈愛人日常〉

如何向你商討一段來日
如何在你臂膀睡去
並在麻痺前醒來
我的課題是
如何成為一個愛人
而非
如何愛人